为何会有这么多不同的世界观?又为何说佛教是三大世界观(唯物主义、客观唯心主义、主观唯心主义)都无法囊括的?其实这跟东西方哲学在观察世界时的一个方向性差异有关,这非常重要。这个方向性的不同导致了东西方哲学的不同分类,它们有重叠的地方,但同时方向性又非常明确,各不相同。
那么具体来说,东西方哲学观察世界的方式,有哪些差异呢?
西方观察世界的方法,一方面是尽量扩展前五种感官的能力,另一方面是加强逻辑的深邃和广大。
对于前者,我们可以借助各种工具来扩展前五种感官的能力。比如要看得远,就有了射电望远镜;要看得细,就有了显微镜;要了解物质最精密、最细微的结构,就有了X光机、核磁共振,甚至粒子加速器一类的设施。这就是为了扩大感官的能力。
对于后者,让逻辑更深邃和广大,数理逻辑也发展得非常厉害,同时得到了很多具体的实施。比如和我们生活密切相关的计算机,你说它是物理的应用吗?不是的,是数学,因为不管什么程序,落到最后就是0和1,这是数理逻辑的一个现实的运用。这些很厉害,可以把逻辑扩展得非常广大。如今已经诞生了AI(人工智能),未来还会更厉害。
其实逻辑也分两种:一种是事理逻辑,另一种是数理逻辑。数理逻辑就是数学;事理逻辑是事相的真理性,比如有火必然会冒烟。那么,一旦我看见远处有滚滚浓烟,就能马上判断那边可能发生了火灾。这就是事理逻辑,也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法。
事理逻辑和数理逻辑有可以结合之处,但也无法完全结合。为什么呢?比如勾股定理,说直角三角形的两条直角边的平方和,等于斜边的平方(勾a²+股b²=弦c²)。如果两个直角边都是1,那么它的斜边长就成了√2,得出的数字是无限不循环小数,即1.41421356……在事相上,你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数字所对应的长度啊?永远找不到。但实际上你可以看见一个三角形,一个具体的事物,放在那里。
所以事理逻辑和数理逻辑无法完全融合,由此也造成了一些矛盾。比如说芝诺悖论中的“阿基里斯追乌龟”,说跑得最快的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跑得慢的乌龟。乌龟在前,阿基里斯在后,若要追上乌龟,阿基里斯首先必须跑到乌龟的起跑点,这时候乌龟已经往前爬了一段路;当他赶上这段路时,乌龟又向前进了一些……无论什么时候,阿基里斯追到的都是乌龟之前的位置,而乌龟在这段时间内又向前爬了一段距离。他们的差距虽然在缩小,但一直存在,所以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。
这在数理逻辑上是成立的,计算起来永远有一段距离追不上。但在事理上呢?阿基里斯一下就超过去了。这是两种逻辑的一些差别。
了解这些对大家有用吗?对于喜欢思考的人,会有用;但对于不喜欢思考的人,基本上是没什么用处的,会觉得跟你的具体生活没有太大关联。但不管如何,我还是要给大家讲一讲。
西方观察世界的方式,就是把感官能力和逻辑能力不断放大。所以数学和各种各样探知世界的科学方式,都在不断发展,你看宇宙飞船都上天了。由此,尽量让自己六根的能力无限放大,形成了西方的观察世界的方式,形成了很多的“科学”,对事物的分别认知无穷无尽,太厉害了。
那么东方呢?恰好相反!
两种哲学所培养的两大类人群,太不一样了。在东方哲学里,要把六根全部关闭来认知世界。你看东方的智者,他们整天在山洞里打坐,既不搞什么射电望远镜,也绝不搞数学。而打坐的目的,是内观,朝自己的身体以及心里面去观,根本不去发展五种感官的能力,也不搞逻辑的能力。
人在禅定的时候,是没有逻辑的,五根也不朝外,而是朝内的。当内观达到一定程度时,对于自己身体的了知就会非常的清晰。比如会发现人体有气脉、穴位,有五脏六腑、阴阳搭配这些现象,中医就是这么形成的。
很多书上说中医是劳动人民生活经验的积累——怎么积累啊?某个穴位有什么用,某味草药有什么用,这些靠积累是不行的,而是通过观察来的。即使是神农尝百草,他也得尝了药草的性和味之后,再用心、用知觉对相应的感受进行观察和分类。这就是内观。
如果内观的程度不是非常彻底,就会形成“气”这些观念;把这些观念、方式拿来运用的话,就会变成中医、武术、书法等等。你说书法和内观有什么关系呢?有关系的,我们写毛笔字的时候一定要平心静气。
甚至我们东方的一些绘画、舞蹈、戏曲等艺术,都跟内观的气有关系。比如唱京剧,在练习的时候,吊嗓子的一个“啊”声会拉得很长、很久,练一个动作或一个眼神,也要练习很多次。而且很多人在搞京剧的过程中都出现一种情况,就是迷恋京剧,形成很多“票友”。为什么会这样呢?这是因为练习时反复不停地做同一个动作,或者把气拉长的时候,精神上也会形成内观。内观时,他们会产生一种感受,这种感受是很快乐的。由于有了这种感受,他们就会依恋这个东西,变成票友。
武术也是一样的。武术本来是一种很外向、很激烈的运动或技艺。但很多武术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,并不是外在肌肉和骨骼的训练,也是一种非常厉害的内观。
为什么现在的武术这么低劣呢?你看前段时间国内出现一个事件,一个所谓的太极拳“高手”,被练综合格斗(MMA)的拳击选手,仅用10秒就彻底击倒了。
为什么会这样?因为他那个不是真正的中国武术。真正的中国武术现在基本上没有了,那需要很深的内观,形成禅定。禅定不是坐在那里不动,而是心神高度凝结为“一”。“一”就是指凝结为一种状态,然后在这种状态里面爆发出来,这个才叫“武功”。这样爆发出来,对手真的会被打飞出去。
但现在学武的人就是装样子,根本没有什么内观和禅定。你看那些打太极的,两只手抬起来——“一个西瓜,切成两半,你一半,我一半……”学几天就要去打人了,先别说打综合格斗选手了,就打我这样又老又残的人,都不一定打得赢。我一个板砖拍下去,他那种“太极”就变成“你一半、我一半”了。所以真正的武术几乎没有了,我们把自己的文化丢得非常厉害!
以上这些内观还只是停留在身体的层面,如果达到很深的层面——心的层面,那时就了不起了!这个时候,我们会发现气、经脉、肌肉骨骼,乃至于外在的世界,一切的根本来源于心。
所谓“来源于心”,并不是来源于意识或感觉,这些太浅了。如果你给别人说“一切境相来源于心”,对方肯定会说:“那你立刻想一堆美元给我,我也不要多了,就三千亿美元。”这样是想不出来的,因为意识不是心,意识的想法、感觉只是心的一种作用。真正的心,是在意识停下来以后,去看那个能量的根源和本质——我勉强用了“能量”这个词语表达,其实用这个词也是有麻烦的,等下我们会分析。
那时你会找到生命和世界的本质。由于对这些观察得是否彻底的程度不同,就产生了很多东方的世界观,即东方哲学。比如出现了道家,他们观察到世界的本质是一种叫“无极”的东西——“炁”。现代哲学说这个“无极”是唯物主义,纯属胡扯。其实无极不是这样的,而是他们看到这个世界的本质既不是身体,也不是物质,是一种“炁”;再观察下去,发现“炁”是无形无相的。“无极”就是没有方向、没有体积。
“极”是什么呢?比如我拿一根筷子,这一头是一极,另外一头又是一极,走到边了就叫“极”,“无极”就是没有边的意思。哪个东西没有边呀?只要是我们心前发现的有形有相的东西,它就有边;既然是有边的东西,就不是最小的。他们一定要找到最小的组成部分,才能确定什么是有形有相的东西的本质。找来找去,他们最后发现世界的本质没有边,所以叫“无极”。这个“无极”有炁,还带有一定的知觉,这是道家的观察。
禅定的时候,五根是静下去的,东方哲学不仅要把五根停下来,甚至连意识都要停下来。它和西方哲学恰好相反,西方哲学的观察方式是放大,东方哲学则是完全停下来。
大家可能会想:“停下来以后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了?就像睡着了一样?”
其实那不叫停下来,我们身心里还有一种东西在起作用,叫“睡眠”。这个大家都有经验,你睡眠的时候,什么都观察不到,唯一可能观察到的就是梦。而梦中的意识无法清晰地进行观察,因为那时有个“眠心所”,它会对我们的身心观察起阻碍作用,弄得你昏昏沉沉的搞不清楚。
当六根真正停下来的时候,心会极其清明,非常清晰。这时就会发现像道家所说的无极,或者其他很多对心的解释,由于层次参差不齐,所以就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宗派。
走得最究竟的,就是佛家,发现连无极都不是世界的本质,连无极也要被空掉——而佛家所说的“空”,就是指事物没有实质,即使是观察到无极这样的目标,它也不是,都要拿走。
拿走之后又是什么呢?由于这个时候思维完全停止了,没有一个真正的对境,连佛家也没办法描述它,所以就出现了这样的禅宗偈语:“言语道,断;心行处,灭。”意思是说,它是语言无法描述的,也不是运动的心可以认知的。它不是心对一个现象的二元认知,而是心的一种自明,没办法用语言来说。
《楞严经》里面说:“凡有言说,皆无实义。”什么意思呢?只要这个东西还能说得出来,还有一个二元性的认知,它就不是真实的。同理,还有“见见之时,见非是见。见犹离见,见不能及。”只要你还存在能看、所看的二元认知方式,那都是不行的。
什么叫二元对立的认知方式呢?
如前所说,我们通过五种感官和意识去认知事物,但背后的认知者应该是一种知觉(精神),先暂时当它是“我”;而这个“我”是什么,佛教里面有另外的分析。但无论如何,就是有一个认知者。
不管你通过感官还是利用什么工具,只要认知到一个东西,比如看到一个东西,这是“所认知”;而你去认知的,就是“能认知”。如果“能认知”和“所认知”不一样,就叫做二元对立;而佛家认为二元对立认知的世界都是不真实的。
如果能和所一样了,就叫做“能所双亡”。因为二者一样,就不分清楚能和所了,不再是不同的能认知和所认知,所以叫能所“双亡”,这在佛家里面叫“开悟”。至于修证过程中会出现的各种误区,我们明天交流时会讲到。今天先不说开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,只是哲学性地探讨这些内容。
佛家的内观就会达到这样的程度,乃至于观察达到“见无所见”的最根本的程度,佛家给了个词叫“空性”。如果不是那么简单地说“空性”的话,还给了另一个词叫“光明”;同时也可以叫“大圆满”、“如来藏”、“觉性”、“本质”、“自心本性”、“本来面目”……词汇非常多,但不管取什么名字,其实都在指向能所双亡、没有二元对立的最根本的本质。这是东方哲学所造成的对世界的认知。
东西方这两种认知方式区别很大。西方的认知把世界搞得非常精彩和热闹,出现各种各样的学科,对物质的掌握和解拆也非常厉害,甚至搞出了火箭、大炮、原子弹等等。
清朝末年的时候,西方的舰船来了。其实那时东方的内观文化,已经很衰败了,真正能通过内观达到成就的人,已经很少很少了。大部分的人,说“内观”,观不进去;说“外观”,又不如西方,所以科学很差劲,对物质的掌握并不好。
那时候西方的工业革命早就开始了,军舰造好了,大炮也过来了,一声炮响,轰开了闭关锁国的大清。国门一旦打开,那就对不起了,紧接着一系列赔款、割地等等。这样一搞,我们的文化自信全部丢失,认为东方的文化、哲学很差劲。精神上一垮,便觉得西方什么都好,所以就要打倒孔家店,去找“德先生”和“赛先生”。最后成了四不像,自己的文化要丢不丢的,别人的文化也没学好。
所以,很多人就跑到异国他乡来学习、生活,学什么,学观心吗?不是,我们学把心往外放,只是要看放到哪里。有的放到科学那里,有的放到文化那里,比如电影、医学等等。然而,我们把自己的内观文化丢得精光。
我们的中医、武术,甚至是舞蹈都需要内观。你去看日本的舞蹈,为什么他们的动作如此慢?其实是带有一定的内观。比如“扇舞”,那些仕女握着扇子反复挥舞移动,动作很缓慢。有人要问:“看起来有什么意思啊?不如西方芭蕾舞那么优美灵动。”其实我们东方所有的行为都跟安静有关系,很多文人雅士的书房里一般都要写个“静”字。不过不见得他们就知道这个“静”字的含义有多么深邃。
——摘录并整理自2017年《佛教的世界观和现代生活》
【注:文稿内容未经讲授者本人审核校对。】
- 当上帝产生“要有光”的念头,上帝就是空性的
- 佛教世界观与现实生活 02 | “一切境相由心现”是唯心主义哲学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