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历四年(1576年)丙子●
予三十一岁。发悟后,无人请益,乃展楞严印证。初未闻讲此经,全不解义,故今但以现量照之。少起心识,即不容思量。如是八阅月(如此经过八个月。阅月:经过一个月),则全经旨趣,了然无疑。
春三月,莲池师(莲池大师)游五台,过访,留旬日,夜对谈心甚契。夏七月,平阳太守胡公(胡顺庵,福善的父亲),转雁平兵备,入山相访,静室中,唯餐燕麦鍡鑸(wěi lěi)野菜虀(jī捣碎的野菜)耳。时下方正酷热(此时山下正是酷热天气),骖(cān)从(驾驭马车的从人)到山磵中敲冰嚼之。公见曰:“别是一世界也。吾到此,世念如此冰耳。”
是年冬十月,塔院主人大方(大方法师)被诬(被山中斫木的奸商诬陷),讼于本道,拟配递(古代发配罪犯,途中逐站递解,称为配递)还俗,丛林(寺院)几废。时庐山彻空师来,与予同居,适见其事(正好看见这事),太苦之(非常着急)。予曰:无伤也,遂躬诣胡公(于是亲自去见胡公),冒大雪往。及见,胡公欣然曰:‘正思山中大雪难禁,已作书,方遣迎师(正要派人带着书信迎请你来)。适来(恰好你就来了),诚所感也(是我的诚心所感啊)。’然竟释主人(于是就释放了大方法师),道场以全(道场得以保全)。固留过冬,朝夕问道,为说《绪言》(《憨山绪言》)。
时,开府高公,移镇代郡,闻予在署中,乃谓胡公(胡顺庵,福善的父亲)云:“家有园亭,多题咏,欲求高人一诗。”胡公诺之,对予言。予曰:“我胸中无一字,安能为诗乎?”力拒之。高公再三,胡公亦无奈,苦求之。乃取古今诗集置几上,发予之思。予偶揭之,方构思,忽机一动,则词句迅疾,不可遏捺。胡公出堂回,则已落笔二三十首矣。予忽觉之曰:“此文字习气魔也。”即止之,只取一章以塞白(搪塞),余不敢发(其余的不敢发表,怕沾惹没完没了的尘缘)。然机不可止,不觉从前所习诗书辞赋,凡曾入目者,一时现前,逼塞虚空,即通身是口,亦不能吐(也来不及吟诵),更不知何为我之身心也。默默自视,将欲飞举之状,无奈之何。
明日,胡公送高公去。予独思之曰:“此正法光禅师所谓禅病也。今在此中,谁能为我治之者?”无已(不得已),独有睡可消,若得安眠,即予之幸矣,遂闭门强卧。初甚不能,久之,忽坐忘如睡。童子敲门不开,椎之不应。胡公归,亟(jí,急切)问之。知此,乃令破窗入。见予拥衲端坐,呼之不应,撼之不动。
先是(在此以前),书室中设佛,供案有击子(手磬子,念经时所持用的小磐)。胡公拈之,问曰:“此物何用?”予曰:“西域僧入定,不能觉,以此鸣之即觉矣。”曾有此说,公忽忆之曰:“师入定耶?”疾取击子耳边鸣数十声,予则微微渐醒觉。开眼视之,则不知身在何处也。公曰:“我行,师即闭门坐,今五日矣,何居乎?”予曰:“不知也,第(仅只)一息耳。”言毕,默坐谛观,竟不知此是何所,亦不知何从入来。乃回观山中,及一往行脚,一一皆梦中事耳,求之而不得。则向之遍空扰扰者(入定前那些遍虚空搅扰不堪的诗书辞赋),如雨散云收,长空若洗,皆寂然了无影像矣。心空境寂,其乐无喻。乃曰:“静极光通达,寂照含虚空,却来观世间,犹如梦中事”(《楞严经》经文),佛语真不吾欺也。
拟新正还山(我打算农历正月初一还山),乃为胡公言:“台山林木,苦被奸商砍伐,菩萨道场,将童童(光秃)不毛矣。”公为具疏题请(奏请)大禁之。自后,国家修建诸刹,皆仗此禁之林木,否则无所取材矣。
征:闻初祖(达摩祖师)以楞伽四卷印心,今憨祖以楞严全部印心,先圣后圣,其揆(kuí)一也(先圣后圣,他们印心的标准,总是一样的:以教印宗。藕益大师《教观纲宗释义》云:“设做工夫,不以教印(不以经教来印证),则盲修瞎炼,未免行邪险径。”)。
莲池师(莲池大师):杭州仁和人,名族(名门望族)沈氏子,邑庠(县学)名士。三十二岁,投性天理和尚祝发(削发出家为僧),讳袾宏,字佛慧。既就无尘玉律师受具(受具足戒)。以母服未阕(què,由于为母亲服丧三年未满),乃怀木主(牌位)以游,居必奉,食必供。遍参知识,北游五台,感文殊放光。至伏牛,随众炼魔。入京师,参遍融、笑岩二大老,皆有开发。过东昌,忽有悟,作偈曰:‘二十年前事可疑,三千里外遇何奇;焚香掷戟浑如梦,魔佛空争是与非。’南归,与禅期者五,终不知邻单姓字。隆庆辛未(1571年),乞食梵村,渐就云栖胜缘,大开净土一门,普摄三根以终。所著《弥陀疏钞》、《禅关策进》,憨祖称师二编,盖显禅净双修,不出一心。其为化权甚微(他运用教化众生之权非常细密谨慎),出世始终,无一可议,可谓法门得佛之全体大用者也。
渐就云栖胜缘:渐渐成就云栖胜缘。隆庆五年(1571年),莲池大师入杭州云栖山,见山水幽绝,遂结茅卜居修念佛三昧。教化远近,衲子云集,云栖寺遂成一大丛林(大寺院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