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、云游参学
隆庆六年(1572年)壬申●
予二十七岁。初至扬州,大雪阻之,且病作。久之,乞食于市,不能入门。自忖(cǔn,思量)何故?急自省曰:‘以腰缠少有银二钱可恃(仗恃)耳。’乃见雪中僧道行乞之不得者,即尽邀于食店,以银投之,一餐而毕(这一顿花光了所有的钱)。明日上街,入一二门,乃能呼,遂得食。因自喜曰:‘吾力足轻万钟矣(我的力量足以轻视俸禄万钟的卿相了)。’铭其钵曰:‘轻万钟之具。’名其衲曰:‘轻天下之具。’乃为之铭曰:‘尔委我以形,我托尔以心。然一身固因之而足,万物实以之而轻。方将曳长风之袖,披白云之襟。其举也若鸿鹄之翼,其逸也若潜龙之鳞。逍遥宇宙,去住山林。又奚炫夫朱紫之丽,唯取尚乎霜雪之所不能侵。’
是年秋七月,至京师(燕京,即现在的北京),无投足地。行乞,竟日不得食,将暮,至西太平仓茶棚,仅一餐,投宿河漕遗教寺。明日,左司马汪公伯玉(汪伯玉),知予至,乃邀之,以与汪次公仲淹为社友故耳(这是由于当初在南京与其弟汪仲淹为文社之社友的缘故)。因乃得寓以旬日,即诣摩诃忠法师,随往西山听《妙宗钞》(宋朝四明尊者,释天台之《观经疏》题为“妙宗钞”),有《西山怀恩兄(雪浪法师)》诗。期罢,摩诃留过冬,听法华、唯识,请安法师为说因明三支比量。
十一月,妙峰师访予至。师长须发,衣褐衣(粗布衣服,古代贫贱者所穿),先报云:‘有盐客相访。’及入门,师即问:‘还认得么?’予熟视之,见师两目,忽记为昔天界病净头也(忽然回忆起他就是昔日在天界寺生病的净头),乃曰:‘认得。’师曰:‘改头换面了也。’予曰:‘本来面目自在。’相与一笑。不暇言其他,第问所寓,曰:‘龙华(住在龙华寺)。’
明日过讯,夜坐,乃问其状何以如此。师曰:‘以久住山,故发长未剪。适以檀越山阴殿下修一梵宇(正好施主山阴王殿下要修建一寺),命请内藏(令我来京请大藏经),故来耳。’问予,曰:‘吾乃特来寻师,且以观光辇毂(京城),一参知识(并参访善知识),以绝他日妄想耳(以断绝他日遗憾未见的妄想)。’师曰:‘别来无时不思念,将谓无缘。今幸来,某愿伴行乞,为前驱打狗耳。’竟夕(通宵)之谈,迟明(黎明天快亮时),一笑而别。
即往参遍融大师,礼拜,乞和尚指示。师无语,唯直视之而已(此时无声胜有声,也只有憨山大师那样根性的人才消受得了:默传心印)。参笑岩师,师问:‘何处来?’予曰:‘南方来。’师曰:‘记得来时路否’。曰:‘一过便休(一走过便不管了)。’师曰:‘子却来处分明。’予作礼,侍立请益,师开示向上数语。
妙峰大师:俗姓续名真,法名福登,法号妙峰。乃万历朝护国禅师,万历帝之母慈圣宣文皇太后皈依其门下,蜚声海内,名逾大河上下、大江南北,与紫柏、憨山并驾齐驱。据史书载,妙峰一生除颂经、拜佛、打坐、化缘、云游之外,竭尽心力于佛寺建筑、桥梁修建与道路开筑。京、晋、冀、秦、川、云、贵、鄂、豫、皖、苏、浙,无不有其足迹。凡涉足之地,无不有其建筑,诚为沙门建筑大师。《梦游集》云:“所作大功德,莫能殚述。”例如,万历三十三年(1605年),万历皇帝下诏,命妙峰大师扩建显通寺,所用资费均由皇家内府捐佐。妙峰奉旨行事,皇帝出资修庙,一时间沸沸扬扬,工程大兴,仅用两年工程即告竣。新扩建后的显通寺,便成为佛国圣地五台山占地面积最广、建筑最多、规制最高,规模最为壮观的大寺院:“前后六层,周匝楼阁,重重耸立,规模壮丽。”大显通寺重建后,万历皇帝废弃了“显通”之名,亲敕寺称为“大护国圣光永明寺”,封妙峰为“护国禅师”,住持永明寺,总理五台山。妙峰在住持永明寺,总理整个五台山佛事期间,前后在河北阜平至五台山台怀镇数百里的高山峻岭间筑石铺路,架设桥梁,沿途起建寺院,工程非常浩瀚。史称:“溪设桥梁,兴辟寺宇,石铺大路之百余里。”(见《清凉山志》)阜平的普济桥、龙泉关的惠济寺、著名的圆明寺以及寺内的龙藏阁、如来殿、钟鼓楼、两廊“寮舍”、三丈六尺高的接引佛——弥陀像、高敞的山门天王殿,均创建于此时,都出自妙峰的匠心独具。这一巨大的建筑系列工程,为京师皇室和高官朝圣五台山,为河北、东北诸省信奉佛教的士、农、工、商,开辟了一条通途。
憨山大师自叙认识妙峰大师的经历:是年冬(嘉靖四十五年(1566年)丙寅●),从无极大师听《法华经》于天界寺。因志远游,每察方僧求可以为侣者,久之,竟未得。一日,见后架(厕所)精洁,思其净头(职司清扫厕所者),必非常人,乃访之。及见,特一黄肿病僧耳,益异之。每早起,事必已办(厕所就一定已经打扫干净),不知何时洒扫也。予故不寐,窃经行廊下侦之。当众放参时(当大众休止晚参时),即已收拾毕矣。
又数日,见不洁,乃不见其人。问执事,曰:“净头病于客房也。”予往察,其状不堪(病得十分严重)。问:“师安否?”曰:“业障身已难支(已经难于支持),而馋病更难当。”予问:“何故?”曰:“每见行斋食,恨不俱放下(恨不能放下想吃的念头)。”予笑曰:“此久病思食耳。”是知其人真(真诚),因料理果饼,袖往视之。乃问其号,曰:“妙峰,为蒲州人。”予即相期结伴同游(我当即与他约好结伴,一同行脚)。后数日再视之,则不见。予心知其人,恐以予累,故潜行耳。
遍融大师:大师道成,舍庵入京师(北京)。遍游讲席,深入华严法界。心念口演,不离此经,誉满天下。《华严经持验记》载:当初遍融大师曾被恶人迫害而后入狱,狱卒认为他名气那么大,肯定十分有钱。于是就向他勒索钱财。他说:‘出家人哪有钱?’于是狱卒就把他装到大闸床里面,打算对他动粗。遍融大师就大声念:“大方广佛华严经!华严会上佛菩萨!”念完,闸锁响了一声,锁就断了,而闸也碎了。狱卒们吓坏了,把这事禀告上司,最后传到皇上耳里。后来,皇上亲自过问这件事,并下诏让遍融大师出狱。心印:心者,佛心;印者,印可或印定之义。禅宗不立文字,不依言语,只以心传心(一对一地单传心印),以佛心印定众生心,证不二相。向上:即向上一路。宗门之极处谓之“向上一路”。名下士:享有盛名之士。
六、初证色空
万历(明神宗继位,十岁,年号万历,1573年)改元癸酉●
予二十八岁。春正月,往游五台,先求《清凉传》(五台山九部志书之一),按迹游之。至北台,见有憨山事甚佳,因问其山何在。僧指之,喜奇秀,默取为号(大师‘憨山’之号,便是由此而来)。诗以志之,有‘遮莫(莫要)从人去,聊将此息机(息灭机心)’之句。
以不禁冰雪苦寒,遂不能留。复入京,东游乞食。至盘山(在天津市蓟县城西北,为燕山余脉,是北京以东的名山,誉称‘京东第一山’)千像峰,见一僧不语,予亦不问,即将相与,拾薪汲水,行乞过夏。汪司马(汪伯玉)以书访之,曰:‘恐公作东郊饿夫也。’及秋,复以岭南欧桢伯,先数年未面寄书(过去数年未曾见面,只是书信往来),今为国博(国子监博士),急欲见予,故归耳。
征:阅《名山志》云:“五台龙门有山,秦始皇鞭石成桥,渡海求神仙时,鞭此山不动,因呼曰憨山。”
“不语僧”一事,颛公(颛愚观衡禅师(1579-1646),明末清初临济宗高僧。号颛愚,嗣法于五台空印大师及憨山德清大师。曾为憨山大师做传。)所作传,载之特详。云:“师与妙峰再遇燕都(北京),期同上五台山住静。时妙师为山阴王请藏经未起,师居汪司马南溟私馆。久之,随喜盘山,登盘山顶。傍一石岩,内一隐者,灰头土面。师作礼,绝不照应,问亦不语。师知非常人,亦同默坐。少顷,隐者烧茶,唯取一杯自饮,师亦取一杯自酌饮。茶竟,隐者还茶具于原处,端坐如故,师亦如之。少选,隐者炊饭,饭熟,置之坐前,唯取一碗一箸自食,师亦取一碗一箸同食。饭罢,又端坐如故,师亦如之。夜中,隐者出岩外经行,师亦随之,第东西各步(憨山大师亦随之经行,但各在一方,互不相扰)。明日,师知茶时烹茶,饭时煮饭,隐者同师饮啜,入夜经行亦尔。如是一七(这样过了七天),隐者方问师曰:“仁者何来?”师曰:“南方来。”隐者曰:“来此何为?”师曰:“特访隐者。”隐者曰:“隐者面目如此,别无奇特。”师曰:“进门早已看破了也。”隐者笑曰:“我住此岩三十余年,今日始遇一个同风(风格相同的人)。”留师住,师亦忘返。一夜,师经行,忽然顶门响一声,轰如炸雷,山河大地,身心世界,豁然顿空,境非寻常目前空可喻。如是空定,有五寸香许(大约过了燃五寸香的时间),渐觉有身心,渐觉脚下踏实,开眼渐见山河大地,一切境相,还复如故。身心轻快,受用亦无可喻。举足如风轻,归岩中,隐者曰:“今夜经行,何其久耶?”师具告所得境相。隐者曰:“此色阴境耳,非是本有。我住此岩三十余载,除阴雨风雪,夜夜经行此境。但不着(只要不执著于此境界),则不被他昧却本有。”师深肯其语,作礼谢教。师在盘山久之,妙师藏经起(妙峰大师已经请来了藏经),向汪公询师何往。公即遣使登盘山顶觅师,问在岩中。见师,述主人、妙师相候之切。师乃拜辞隐者,恋恋不忍别,无奈宿约何耳(无奈与妙峰大师有约在先,只好下山离去)。隐者送师,泪如喷珠,行至半山方转。师还京,妙师、汪公迎师,笑曰:“回何迟耶?”师具陈岩上因缘。公曰:“如是,则吾师住山已竟(您已有这样的境界,住山的事可以了结了!)。”师曰:“犹是途路边境界耳。”公与妙师相视大笑。
噫嘻!如许奇特示现,憨祖生平所遘(gòu,相遇),不知几何,难以笔舌尽。即此颛公所载,盘山实录,累六百言,可谓莫大因缘。谱中(《年谱》中)只以“盘山千像峰,一僧不语,相与拾薪汲水,行乞过夏”片语了之,看来不过一顿家常茶饭耳。奇境可恋,舍之即行,虽因妙师宿约,亦不愿作二乘人,独了汉也。颛公作传之功,以此一节公案为最。
汪司马:汪道昆(1525年—1593年),字玉卿,又字伯玉,号南溟,又号太函。直隶歙(she)县(今安徽省黄山市徽州区西溪南镇松明山自然村)人。明朝文学家、政治人物。官至兵部左侍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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